2013年6月15日 星期六

從《北非諜影》、《甜蜜蜜》看電影戲劇結構的遊戲規則



“…...所有這些,所有這些我們談論的愛情,只不過是一種記憶罷了。甚至連記憶都不是。” ——雷蒙卡佛


如果認同《北非諜影》和《甜蜜蜜》都關於愛情,比較分析這兩部影片的戲劇結構,我們也許可以從中找出一些說故事基本規則的線索。

《北非諜影》結構大致如下:

一,故事背景的建立:二戰期間,很多歐洲難民來到法屬摩洛哥的城市卡薩布蘭卡,就爲了等待入境里斯本的機會,然後到達相對安全的美國。由於兩位德國快遞員被謀殺,納粹少校前來卡薩布蘭卡追查。在當地警察首長雷諾的帶領下,當晚就在一家酒吧將嫌犯逮捕歸案。男主角RICK正是這家酒吧的老闆,而嫌犯在被逮捕前把謀殺快遞員而得到的出境特許函,交給了RICK保管。

二,接着,原先計劃與嫌犯金錢換取出境信,反納粹地下組織的領導VICTOR來到酒吧,得知交易告吹只能空手而歸,而他的妻子ILSA卻在這過程中與RICK相認,兩人因爲過往戀情的傷口而顯得尷尬。酒吧打烊後,RICK在酒精和琴聲中,憶起ILSA,那段在巴黎無疾而終的愛情。

三,ILSARICK雖然有兩次見面,但RICK始終無法原諒ILSA當年的不告而別。輾轉中,衆人推測出境函在RICK手中,ILSA爲了成就VICTOR革命理想,向RICK苦苦哀求相助。甚至拿起槍威脅,但RICK無動於衷,更要求ILSA開槍結束他的痛苦。ILSA爲此終於不再硬撐,坦承當年不告而別的苦衷,始終相愛的兩人和解。ILSA不想再讓RICK孤單,只希望RICK協助VICTOR出境。

四,最後,RICK經過精心策劃,把被逮捕的VICTOR救出,並槍殺在過程中阻擾的納粹上校,成功讓VICTOR夫妻逃離出境,與雷諾隊長成爲惺惺相惜的好友。ILSA原本不想再離開RICK,但在RICK力勸之下,才含淚與VICTOR登上飛機,此幕成爲影史經典。

可以清楚看出,前三個部分的情節,都是精準地爲主事件鋪排。或者我們可以這麼理解,故事的架構都在建立男主角最後所面臨兩難的處境,或在解釋男主角爲何握有抉擇三人命運的主權。這完全符合前文所提的戲劇結構建立在「一人一事」的基礎上。

《甜蜜蜜》:

1986年,黎小軍來到香港討生,奮發努力工作,相信某天就可把天津的愛人小婷接來,結婚成家。但自從遇上同樣來自大陸而在麥當勞打工的李翹,卻讓黎小軍的信念受到動搖。同樣喜歡鄧麗君,同樣異地謀生,兩人因爲寂寞而漸生情愫,在過程中愛上對方。李翹一心想要賺錢致富,以擺脫自己原來的身份,融入當地生活成爲「香港人」,無奈股市的崩盤卻讓她辛苦賺來的錢付諸流水。絕望的李翹意識到與黎小軍的關係並不是她來香港的目的,逐狠心提出分手。

1990年,黎小軍如願娶了小婷,李翹也跟了黑社會老大豹哥。兩人多年後重遇,回憶涌上心頭,舊情復燃。雖黎小軍向小婷提出離婚,李翹卻因爲不忍拋棄落難的豹哥,兩人再次錯過。

1993年,黎小軍搭上移民潮,去了美國。豹哥也帶着李翹逃亡到美國,打算定居下來。後來豹哥在街頭得罪流氓而中槍身亡。李翹頓時失去依靠,在被移民局遣返的路上,看見騎着腳踏車的黎小軍。她衝下車,但始終追不上,只能看着黎小軍身影消失在紐約街頭。兩人第三次錯過。

1995年,電視正播放鄧麗君過世的新聞,遊走在同一城市的兩人因這則新聞停下腳步,看着櫥窗裡同一臺電視,也終於看見了對方。


《甜蜜蜜》由始至終地述說一段拉扯將近十年的愛情,《北非諜影》透過數天的事件着墨愛情的遺憾。如果依前文對戲劇結構的分析,《北非諜影》無疑是典範,所有的安排都能推向主事件。然而《甜蜜蜜》如果勉強把主事件設定成黎小軍和李翹在紐約街頭的重逢,劇中事件卻未必都與此有直接關係。

上文所整理出的《甜蜜蜜》故事結構,還有許多沒辦法歸納的小情節。例如黎小軍姑姑不忘年輕時邂逅的英國明星威廉.何頓,帶着曾經美好的回憶直至生命結束。還有美國人齋滷味與性工作者的愛情,最後兩人患上艾滋回泰國度過餘生。或是黎小軍和李翹幫人排隊買房子,目睹一對吵架的夫妻。這些事件是旁枝雜葉?

《甜蜜蜜》並不讓觀衆覺得結構鬆散,原因在於還是有一條貫穿所有事件的線,就是香港那十年的社會變遷。有學者更解析出《甜蜜蜜》中政治隱喻,當中牽涉的是香港人身份認同。回到劇本編寫,那些「旁枝雜葉」營造了時代獨有的氛圍,也間接地塑造男主角的愛情觀——堅定不移地等待(姑姑)或追隨(齋滷味)真愛。觀衆大概能夠從中明白並且接受,爲何黎小軍能夠默默守候着與李翹拉扯多年的愛情。

《甜蜜蜜》比起《北非諜影》的嚴謹結構,加入許多並不僅止於推動劇情的情節。也許這些情節不是在堆疊劇情,但卻是在描寫人物。看見的不是黎小軍和李翹爲這段愛情付出多少,而是屈服於社會環境,兩人如何逃避這段愛情。

於是,可以理出戲劇結構的方向,大致可分爲:傾向於主事件、傾向於時代、傾向於人物。三種不一致的方向,在劇本結構中卻是相輔相成,缺一不可。其實,三種不同方向的描寫的共通之處,就是能夠打動觀衆,也就是一些喚起觀衆情感記憶的情節。


小說寫作的責任之一,是做為某種無法用更好方式記錄下來的事件的見證者.某種瞬息即逝的幸福,更多時候是某種經驗者無法、不堪回首的深淵痛苦.還有某個歷史上純粹的偶然,無法以現實經驗的語言予以描述.還有某種複雜到當事人當下都無從分析的感受,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體裡有過這樣多層次交雜的感覺印烙下來...”——楊照

電影不也是如此?

兩部影片有一共同的元素,就是歌曲。《北非諜影》是Dooley Wilson的「As Time Goes By」,觀衆總能夠想起SAM彈起這首歌時ILSA眼中含着淚,或是RICK在打烊的酒吧裡,喝酒抽菸的落寞。《甜蜜蜜》則是鄧麗君的歌曲,最深刻的畫面,是黎小軍騎腳踏車載着李翹,穿梭於車水馬龍的街道,兩人輕輕唱起「甜蜜蜜」。

於是,我們大概可以理解,戲劇結構的遊戲基本規則,就是在於情感的構築與累積。或引起一些無法被述說的情感記憶——永遠無法清楚說明,爲何某個情節成功讓我動容,但這彷彿曾出現於我的經驗當中——似曾相識於是產生了共鳴。或許我們可以參考塔可夫斯基對電影這種媒介的期盼,總結出戲劇結構的最終取向:

找尋逝去的光陰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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